近段时间,关于女性生育的话题不断引发讨论。从Ella自曝产后后遗症,到中国总和生育率跌破警戒线,再到专家建议“开放三胎”。显然,社会对生育的需求与个体对生育的谨慎呈现出一种张力。
生孩子对年轻人来说意味着什么?对女性来说又意味着什么?是像老一辈人说的那样“年轻人越来越自私了,所以不愿意养孩子”?还是像男性认为的那样“女性自我意识越来越盛,所以不愿生孩子”?抗拒生育的人到底是怎么想的?
“我笃信,生育是最严肃的生活哲学。我既不逃避对生育的怀疑,也不逃避对生命的深情。”宋涵在《生育对话录》的封面这样写道。
从女性主义者专家到全职太太,从丁克族到新手妈妈,在与16种身份女性的对话中,宋涵真诚地探讨了女性关于生育的困惑,对自我身份的认知、对婚姻的理解、对亲情的感受、对选择的惶恐等问题。
生有生的欢喜,不生有不生的恬淡,我们不否认任何一方的观点,只希望每一个有着关于生育迷思的年轻人,最终都能在生命的惊涛骇浪上,拥有一次智性之辨。
《一切生孩子的理由,我都可以否认掉》文
宋涵年6月D,我的丈夫看完午夜场电影,我和D找了一家小龙虾大排档坐下。在嘈杂的路边和昏暗的灯光下,人更有一种摇摇晃晃的倾诉欲。1“今天的电影打几分?”D问我。“七分吧,还不错。”我说。“哟,分挺高啊。”他知道我对电影的苛刻,能及格的不多。然后冷下场来,两个人拿起手机刷了刷。夫妻之间,能说的话也不多,不像多年前做朋友时,一聊总能聊几个小时,不知道是因为那时太过年轻,还是因为现在太过熟悉。我想起我们讨论过的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。“你说,你为什么喜欢小孩?”我问。D立刻坐正了,知道我又开启了严肃模式。“就是喜欢小孩啊,看到小孩就觉得很可爱啊。”“所有动物在小时候都很萌啊,可那只是它们很短的一个阶段,迟早都会长大的。”我不以为然,“我小时候也可爱,你看,那个炒龙虾的打赤膊的油乎乎的大叔也曾经很可爱,所有快要死的干瘪的颤巍巍的老头儿也曾经是肉乎乎的婴儿,那又怎样?你能在我们这些大人的身上看到一点儿以前做小孩的样子吗?”“那是人的必经阶段,你还是不能否认孩子可爱啊。”“那只是你一厢情愿地喜欢‘孩子’这个特定阶段,并不是真正喜欢这个人。你并没有想过他将来会长大,会衰老,会变得和所有大人一样,一点儿也不可爱。到他不可爱的时候,你这种单纯的因为孩子可爱的理由,还站得住脚吗?那你是不是就有理由对他不耐烦了呢?”“不会啊。看到孩子成长,即使不可爱了,也有另一种成就感啊。”“说实话,你看到一个小孩的时候,会想象他未来的样子吗?无论一个小孩现在看起来多么天真纯净、无忧无虑、娇嫩欲滴,他都可能变成任何一个你讨厌的成年人。”“我不会想那么远。”D好像早已习惯了我的“心理阴暗”,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,只是简短地表明了态度。“这就是我和你的不同,也许是我和大多数人的不同。你只看到眼前的东西,只贪图享受它静止的一面,却不想它将来的变化。”一听到D说“不会想那么远”,我就在心里给他翻白眼,又一次给他贴上了“头脑简单”的标签。“你太悲观了,一个小孩也可能长成一个很有意思的人,难道你对所有的大人都这么没有信心吗?”D说。“不是我没有信心,是你盲目乐观,我只是考虑到了更多的可能性。”“好吧,就算是一个普通人,就算他平庸,一个平庸的普通人也让你那么讨厌吗?”D问。我愣住了,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我。我飞快地想了一下,好像还真的有很多愚蠢的人是让我讨厌的,于是毫不留情地说:“对,我不喜欢很多人,更怕生出一个我讨厌的人。”我看见D无奈地望着我。2话已至此,一条无形的大河无声地流在我和D之间,把我们隔开,在这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烟尘缭绕的午夜里。我积累了许久的疑惑和思虑,此刻突然好像找到了对手,必须要一股脑儿倒出来。“来,”我说,“在生小孩这件事上,你能想到的所有理由,我都可以否定掉。”“生孩子是绝大多数人都在做的事,这也是一件很自然而然的事,我不认为有你想得那么复杂。”D说。我抓到了大把柄,激动起来:“就是因为太多人想得太少,这个世界才这么多悲剧。生孩子怎么能因为绝大多数人都在做,就随波逐流呢?人不是动物,不能只顾着繁衍啊,你生下的是一个人啊,他有知觉,有思想,有喜怒哀乐,你要付出大量的时间和精力,你将影响他的一生,人在生育之前,是不是至少应该想想:我能够对这个行为负责吗?连想都不想的,和动物有什么区别?只是因为‘别人生,那么我也去生’的做法,不是最最自私的吗?指责丁克族自私的人,比丁克族自私太多,而且愚蠢太多了。”“你不能要求每一个人都像你那样,想个三百六十度无死角才去生孩子,很多人的确是在比较迷糊的状态下生了孩子,或者仅仅是出于一种本能,但这并不代表他们不能成为负责的父母。我身边有不少人,恰恰是生了孩子以后才快速地成熟起来的。”“这是在拿生命开玩笑好吗?万一生下来以后不喜欢孩子呢?万一这个父母一直成熟不起来呢?这是让这个孩子自生自灭吗?”“你这是极端的情况,生活中没有那么多绝对。”“错了,生活就是这么残忍。我看起来像在死磕,对吗?那是因为太多人对生活抱有无知的侥幸心理,他们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。”“你认为你可以对他人的生活做绝对的判断吗?你可能完全不了解他们,你也无法去揣测他们生孩子就是出于无知的侥幸心理。”“对某些人,我就是可以判断:那些只生不养的人、那些生了孩子就抛弃的人、那些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却毫不克制地生一大堆孩子的人、那些指望孩子来拯救自己的人,还有,那些控制孩子来满足贪欲的人、那些虐待孩子的人,他们不仅是无知,更是恶*。”3“我明白你说的。”D说,“不过我们可不可以不讨论人类,只说说我们的选择?”“你确定你想要孩子吗?”我认真地问。“是的,我确定。”“那你告诉我,你为什么想要孩子?诚实地说。”“我觉得这是人生的一种必然经历,一种很重要的经历,陪着一个孩子长大,生活会多很多乐趣、很多成就感。”我忍住没抢白。D继续说下去:“你知道清田螺吗?小时候我们从河里捞来田螺,下锅之前要在清水里养一两天,让田螺把身体里的沙子吐干净。我看着水盆里的田螺,它们就是静静地等待着被人吃掉。当人不断衰老,也会有这种感觉吧,你的生命在逐渐消逝,而你无能为力。在孩子身上,你的后半生能看到自己生命的延续,你会因为有了孩子而活得更丰富,更有动力。”我说:“首先,我的乐趣和成就感并不需要通过子女来实现。人应当在自己的所作所为里去寻找和建立乐趣与成就感,这才是稳固而长久的。在子女身上找成就感,是一种懒惰和怯懦的转移,回避了自身的任务;更何况,子女如果真的很有成就,那首先是他自己天赋和努力的回报,而不是来自父母,父母因此而沾沾自喜未免过于自以为是了。其次,我不认为年纪大了人就是等死的状态,中国的老人就是活得太没意思了,人到中年就想着退休,无所事事,自己找不到乐子就寄托在孩子身上,孩子承受得起吗?衰老和死亡是一个人必须面对的,这件事孩子也帮不上什么忙。”“当一个人老了,有孩子和没有孩子还是不一样吧。你把衰老这件事想得太简单了。你有没有想过:当你真的老了病了,你最希望看到的应该就是亲人和子女了吧,否则你还能指望谁呢?你敢把自己的身体完全托付给谁呢?”“如果这样说,那你养孩子不就是为了功利性的养老吗?这算是一种交换?你养他长大,他伺候你终老?”“你为什么要把人和人的关系想得这么功利呢?比如我愿意对我的父母好,愿意照顾将来年老的他们,并不只是为了回报他们,而是我对他们有感情。”“但你生孩子,还是出于某种为未来保障的意味,出于某种对衰老的恐惧。你并不是无条件地对孩子无所求。”“我当然会尽力安排好自己的生活,不给子女带来多余的麻烦,但你说的不是无条件的无所求,你说的我有恐惧,我也不能否认这一点。或许我不纯粹吧,我就是一个俗人。”D的坦诚让我安静下来。4“你想要孩子还有什么理由?”我不死心,“我就是找不到理由。”“难道你不想孕育我们共同的孩子吗?”D说,“我想和你有一个孩子,一个属于我们俩的孩子,见证和延续我们的感情。”“你的这个理由听起来很浪漫,可抱歉,还是无法打动我。我觉得爱情无须孩子来见证。相反,没有孩子还能持续的爱情才更纯粹。更何况对我来说,生孩子是一件太重大、太重大的事情了,可能是我余生里做的最重要的一个决定,我无法容忍我在想不清楚的时候就去生孩子,我太怕我会后悔。所有的事做错了我都可以去接受、去弥补,可唯独一个孩子,我把他带到世界上来,就再也不可逆转了。”“可是不生孩子你也可能会后悔的,有一天你不能生育了,这也是不能逆转的。”“这种后悔是我一个人的事,至少没有让另一个生命来遭罪。”“……那么,你是确定不要孩子了?”“我不知道。我只是找不到生孩子的理由,我……有点怕。”“怕什么?”“怕后悔。怕我的生活发生不受控制的变化。怕我不喜欢那个孩子。怕这个孩子因为我而吃苦。如果,一定要我现在生孩子,那就是在逼我。”“我不逼你,但是我想要一个孩子。两年前你说不太想生孩子,我以为你会渐渐改变主意。到现在,一说到生孩子你就十分抵抗,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。”“我知道。这一年来我也越来越焦虑,好像一个想了很久没有答案的题目要赶紧解答出来,否则没法交代。对你,我也要交代的。毕竟,一段婚姻里,要不要孩子,不是一个人说了算。尽管我觉得很多人都在胡乱生孩子,很不负责任,我也不能说你想要孩子就是错的。当然,我不想生孩子也不是错。我们都没有错。只是在这个根本的问题上,这两种观点没法相互说服。”“你要把一件事百分百地想清楚才去做,那是在为难你自己。”D说。“你知道吗?有时候我在想,我们为什么要结婚呢?其实就是没有太想清楚,不知道婚姻意味着什么。那时候太年轻。婚姻是一种社会机制,如果纯粹只是为了两个人的感情,完全可以不结婚的。婚姻最重要的功能之一,就是为小孩提供稳定的家庭。而我们,恰恰没有讨论过孩子的问题就结婚了,我们都以为对方和自己是同步的想法——哪怕不那么确定,也怀有那么一点侥幸。”“是,虽然当时我也并不太明白婚姻意味着什么,但我一点儿都不后悔这样的不明白。我从来没有一丝怀疑和你结婚的选择。”“谢谢你的认可。可是这两年我想得越来越多,顾虑也越来越多,生活并不容易。我从来就不是单纯天真的小女孩,这些年的经历告诉我,我做的每一个重要决定,最终都是要我自己来承担责任的,到了关键时刻,他人的温情也好,善意也好,都不能理解和分担我的难题。我必须清楚地衡量我是否有能力去承受,我必须做一个锋利到冷酷的人,而不是一个温情泛滥、不顾后果的人。我不能因为你想要孩子,就去生,我要自己想清楚。如果在这个问题上达不成共识,我们的婚姻或许无法维持下去,因为我们都不能耽搁彼此太久。我们得有心理准备。这是我们的现实。”我说。买完单,我和D离开闹哄哄的人群和火红的小龙虾,走在灌满夏风的街道上,心里各自装着无法妥协的那一部分。本文节选自《生育对话录》作者:宋涵出版社:生活?读书?新知三联书店生活书店出版有限公司出版年:-1-1编辑
杏花村主编
魏冰心图片
电影《巴黎淘气帮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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